全是她没说的事。
全是她看他时的眼神。
原来她早知道他会忘。
原来她一直在准备替他承担这一切。
他跪在泥里,浑身被缠住,嘴唇发抖,挤出几个字:“你早就……准备好了?”
雨水滑进眼睛,视线模糊。再睁眼时,又是另一段记忆。
漩涡中心,四个字浮现:以我之身,载你之忆。
他想摇头,想推开,可动不了。记忆还在丢,新的画面却不断涌进来——她的,他的,混在一起。他看见自己五岁掉进水沟,是她第一个跑来拉他;他也看见她在实验室熬夜分析土壤样本,只为找出治菌灾的办法;他记得她送他的钢笔,写着“愿你笔耕不辍”,可她没告诉他,那是她妈妈留下的遗物。
喉咙发紧,声音堵在胸口。
他听见自己念了一句农谚,调子陌生,词也不懂,可舌头自动顺下去了。那是她抄碑文时念的古老歌谣,现在从他嘴里说出来,像是记忆已经接通。
他看见脚下裂缝里渗出一道金线,慢慢流入水渠。那是“地脉”,只有血脉相承、契约达成时才会出现。金线的方向,正是祖坟所在的山丘。
热流几秒后消失,那张纸迅速变冷,贴着皮肤的地方像浸了冷水。它完成了任务,把最后的信息给了他。
菌丝越缠越紧,他看不到自己的手了。皮肤上浮出淡淡银纹,像根须蔓延,是外来记忆和身体融合的迹象。一股暖意从脊椎升起,不是反抗,而是接受。
远处,水车还在转,声音混着雨声,一下,又一下。以前是生活的节奏,现在像倒计时。
他最后能控制的,只有睁着眼睛。
雨水打在眼皮上,凉。
视线模糊了,但他没闭眼。
脚底传来轻微震动,像是大地在确认什么。
直到一段不属于他的记忆完整浮现——
她站在祠堂后墙,用炭笔临摹一块埋在土里的石碑。碑文开头写着:“陈氏血脉,三年一祭,以魂养脉。”
她停下笔,回头看了一眼他家方向,轻声说:“这次,换我替你。”
那一刻,他明白了。
所谓“封印”,不只是压住地下的菌灾。真正的代价,是有人必须成为记忆的容器,装下所有被抹去的历史,成为土地和村子之间的桥。这个人不能是守护者自己,否则整个系统会崩塌。
所以爸爸当年没留下痕迹,因为他选择了让他儿子忘记。
所以他记不清怀表停在哪一刻,那是爸爸咽气前亲手调的时间,本该刻进骨头,可现在连这点记忆也没了。
所以周映荷默默收集证据、研究古法、布局多年,因为她早就决定了要赴这个约。
现在,轮到他了。
他一步步走向铜烟杆,伸手握住。
杆子轻轻颤了一下,泛出一点青铜光。
他抬头看向东方,雾蒙蒙的,田野安静。他知道,从今天起,他不再是普通的陈砚。他是记忆的承载者,是土地的倾听者,是那个必须记住所有人遗忘之事的人。
他低声说出一句农谚,语气平稳:
“春分不动土,谷雨不开渠,清明不祭祖,唯待霜降归。”
这不是书上的知识,也不是爸爸教的规矩。
这是“守脉人”的真言。
他迈步向前,脚步沉重,但不再踉跄。每一步落下,脚印会被雨水冲淡,但他知道,有些东西不会消失。
比如责任。
比如名字。
比如爱。
天亮了,乌云裂开一道缝,阳光照进山谷。雨小了,风也缓了。水车还在转,吱呀声像老牛喘气,又像老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