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书案同样简陋,但上面摆放的文房四宝却异常考究。
她提笔,饱蘸浓墨,手腕悬停片刻,眼神专注如鹰隼锁定猎物。
落笔!笔锋在一种特制的、浸过特殊药水的薄纸上飞快游走。
这纸触感微涩,墨迹落上后,会随着时间推移渐渐变淡,最终只留下极浅、需特殊药水才能显影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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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字迹娟秀飘逸,却力透纸背,每一个转折都带着千钧之力:令城西‘快嘴李’、城南‘百晓生’、城东‘铁喉张’等所有掌控的说书先生,即刻更换话本!专讲‘南诏兵暴行录’、‘陈阿四血泪冤’!
细节要真!
药铺伙计所见阿四嫂怀中鞋、货郎目睹老汉肠流满地、幼女悲啼、守军密报格杀五人…原样融入!勿增勿减!
情绪要足!
讲至兽行处,须目眦欲裂,声带哽咽;讲至冤屈处,须捶胸顿足,涕泪横流;讲至杨国忠、鲜于仲通,须咬牙切齿,直呼其名,痛骂‘国贼’‘走狗’!务必让听者落泪,闻者切齿,胸中怒火如沸油煎熬!
令各坊市泼皮头目(‘草上飞’、‘混江龙’等),即刻发动!
内容:大肆宣扬杨国忠如何献媚南诏(具体可编‘夜送蜀锦千匹’、‘秘赠歌姬’等),如何克扣军饷中饱私囊(‘长安豪宅’、‘蜀中良田’),如何欺压本国百姓(强征‘南诏协饷’、纵兵抢掠)。重点渲染陈阿四冤案!
形式:要市井俚语!要粗鄙直白!要酒馆醉骂、街头巷议、童谣传唱!务必直指人心,让贩夫走卒皆知其恶!
密令潜伏伪朝驿站(‘驿马’)、各衙门(‘笔吏’)信使,即刻行动!
方式:在传递公文、邸报时,务必‘夹带’描述南诏兵暴行细节及杨国忠卑劣行径的纸条(已附标准版本)。
目标:务必送达成都府周边所有州郡官吏、驻军将领、地方豪强手中!尤其注意彭州、蜀州、汉州、眉州、绵州!
墨迹淋漓,甲娘轻轻吹气,看着那娟秀而凌厉的字迹在药水作用下,如同退潮般迅速变淡,最终只留下纸张上几乎难以察觉的细微纹理。
她将纸卷成细条,塞入一个仅有小指粗细、打磨得异常光滑的铜管,旋紧密封。
门外,一个几乎与墙壁阴影融为一体的身影无声显现——那是负责内部绝密通讯的密使“灰雀”,其貌不扬,唯有一双耳朵异常灵敏。
“即刻传递,最高优先级。”甲娘的声音低如耳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铜管落入“灰雀”掌心,他微微点头,身影如同被风吹散的烟雾,瞬间消失在门外的黑暗甬道中。
然而,这惊心动魄的舆论风暴,还只是撼动巨树根基的前奏。
甲娘回到桌边,深吸了一口带着铁锈般腥甜的空气(那是她指尖沾染的墨香混合了药味?还是空气中弥漫的无形血腥?),从桌下暗格中取出几张更为精致、泛着淡淡竹青色的信笺,以及几个小巧却沉甸甸、绣工繁复的锦囊。
她再次提笔,这一次,她的动作变得异常缓慢、慎重,每一笔都仿佛在雕刻一件绝世珍品。
同时,她轻轻叩击了一下桌角一个不起眼的兽首铜环。
一个身影如同从水墨画中晕染而出,无声地跪伏在桌前三步之外。
来者身姿窈窕,穿着素雅的襦裙,面容清秀温婉,正是甲娘麾下最得力的女密使——“画眉”。
她看似柔弱,一双眸子却清澈灵动,流转间仿佛能映照人心。
她精通易容、言辞,身份变化万千:今日是富商宠妾,明日是游方道姑,后日又可能是家道中落的才女,总能以最无害、最贴近目标的姿态,将致命的“礼物”送入对方心坎。
“画眉,”甲娘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如同淬火时钢铁的低鸣,蕴含着惊人的力量。
她将写好的信笺和锦囊郑重地推到桌沿,“这几封信和‘礼物’,务必亲手送到目标手中。万不可假手他人,万不可留下痕迹。若有闪失……”
她没有说下去,但密室里的温度骤然又降了几分。
画眉膝行上前,双手捧起信笺锦囊,入手冰凉沉重。
那锦囊的刺绣针脚细密,触感却带着一丝金属的冷硬感。
她贴身藏好,只觉得那几件东西仿佛烙铁般滚烫。
甲娘的目光锐利如电,穿透昏暗,牢牢锁住画眉:“信中所言,乃诛心之论。你要让他们‘看’明白,更要让他们‘想’明白!” 她一字一顿,话语如同冰冷的钢针,直刺要害:
“目标一:益州张家,家主张懋。”
画眉脑海中瞬间闪过情报:张氏乃蜀中豪强,拥有私兵数千,曾因杨国忠强征巨额“南诏协饷”并强行将其精锐私兵打散编入战斗力低下的伪军而结下死仇,其子战死南诏前线,尸骨无存。
“目标二:绵州刺史府二公子赵琰。”
其父赵明远,本为蜀中干吏,政绩卓着,有望升任成都府少尹,位置却被杨国忠空降的心腹顶替,赵家备受打压,赵琰本人也因“言语不当”被剥夺功名。
“目标三:成都府内苏氏族长苏文远。”
苏氏乃诗书耕读传家,靠近南诏军营地的大片膏腴良田被杨国忠以“军需”名义强占,分文未补,族人反抗者被打伤数人。
“告诉他们!”甲娘的声音带着一种洞穿迷雾的魔力,也带着冰冷的诱惑,“伪朝已是朽木将倾!杨国忠为保一己权位,不惜引狼入室,将整个蜀中士绅百姓都绑在他那条千疮百孔、注定沉没的破船上,送给南诏的豺狼和鲜于仲通这样的走狗做鱼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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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陈阿四一家的血泪惨剧,就是明日他们家族倾覆、妻离子散的预兆!杨国忠甘为虎作伥,压榨蜀中膏血以媚南诏,所求不过是他杨氏一门在长安伪廷的苟延残喘!大厦将倾,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他们以为坐拥家财、手握私兵就能自保?南诏兵锋之下,鲜于屠刀之前,皆为齑粉!”
“若能在此危难之际,反戈一击,拨乱反正,非但可保家族血脉、祖业田产安然无恙,更能立下拨云见日、澄清玉宇之不世功勋!光耀门楣,泽被后世,在此一举!”
这番话语,既是利刃,也是阶梯,将恐惧与希望同时深深植入对方心底。
“‘礼物’……”甲娘眼中寒芒一闪,如同毒蛇吐信,“是杨国忠与他们之间,那些见不得光的铁证!张家的军饷截留清单副本(上面有杨国忠心腹的印鉴);赵琰父亲被顶替的吏部伪令抄件(明确标注‘杨相亲笔批示’);苏家田产被强占的‘军需征调令’……”
“这些,不是纸张,是点燃他们心中积压已久的干柴、引爆他们最后一丝理智的火星!让他们清清楚楚地知道,杨国忠从未将他们视为同僚盟友,只是随时可以牺牲、可以榨取、可以踩在脚下的棋子与肥羊!”
画眉只觉得心脏狂跳,手心渗出细密的冷汗,但眼神却越发坚定锐利。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浓烈的草药味此刻仿佛成了提神的良药,沉声道:“主上放心!画眉定不负所托!必让这些证据和言语,化作刺向伪廷心脏的利刃!让他们心中的怒火,烧塌杨国忠的根基!”
她的声音清越,带着一种豁出性命的决绝。
“小心行事。”甲娘最后叮嘱,眼中的信任与凝重交织,如同沉重的山岳,“杨国忠的‘金吾卫’密探,还有南诏人派来的那些‘影子’,此刻必然如同惊弓之鸟,四处嗅探。‘画眉’,你的名字,就是最好的伪装。去吧,让这伪朝的天空,彻底变一变颜色!”
她的话语带着一种预言般的沉重力量。
画眉郑重叩首,起身时,身上的温婉气质瞬间收敛,眼神变得如同迷途小鹿般无辜又带着一丝惶惑(这是她准备扮演的第一个角色——一个因战乱流离失所、投亲不遇的才女)。
她轻盈地转身,像一片被风吹起的落叶,悄无声息地融入密室墙壁一道几乎看不见的暗门缝隙之中,消失不见。
密室内,只剩下甲娘一人。
油灯的火苗依旧微弱地跳动着,光影在她沉静如水的侧脸上明灭不定。
空气中浓烈的草药气息似乎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张力。
一场由她精心编织、席卷整个成都乃至蜀中盆地、旨在彻底瓦解伪朝根基的风暴,已然在无声无息中,露出了它最致命的獠牙。
人心,这世间最不可捉摸也最强大的力量,正在被她用血淋淋的事实、精密的算计、以及恐惧与希望交织的火焰,一点点撬动、引导、汇聚。
这无声的洪流一旦决堤,必将以摧枯拉朽之势,冲垮一切看似坚固的堤坝。
……
……
天空低垂,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摁压下来。
铅灰色的云层厚重、污浊,沉甸甸地压在成都府斑驳的城墙上,也压在每一个行人的心头。
没有一丝风,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每一次呼吸都像是费力地吞咽着滚烫的铁砂,沉甸甸地坠入肺腑。
那气息混杂着令人作呕的铁锈腥气、飞扬的尘土、隐约的血腥以及一种绝望发酵的酸腐味,吸一口,便觉得喉头发紧,窒息感如影随形。
这座曾被誉为“天府之国”的锦绣城池,此刻活脱脱成了一个巨大的蒸笼。
蒸腾的不仅是盛夏的酷暑,更有那日益汹涌、几乎要冲破地表束缚的滔天民怨。
这怨气如同地底奔涌的岩浆,炽热、滚烫,在死寂的表象下积蓄着毁灭的力量。
街头巷尾,压抑的私语如同无数条阴暗的溪流,在屋檐下、门缝间、挑夫的喘息里、妇人的低泣中无声交汇,汇成一条汹涌的地下暗河。
“听说了吗?东郊李老栓家的闺女……才十四岁啊!被那群天杀的南诏畜生拖进了营房……第二天抬出来时……”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刻骨的颤抖和恨意。
“畜生!都是披着人皮的豺狼!王麻子一家……就因为不肯交出仅存的两斗米,全家……唉!”
“陈阿四!那个老实得三棍子打不出个屁的货郎!就因为他挑着担子挡了南诏兵强抢张寡妇的道儿,就被诬成刺客!杨国忠那条老狗,为了舔南诏人的靴子,亲自下令维持死判!天理何在啊!”
“嘘……小声点!隔墙有耳!那些南诏探子……”
“怕什么?!这日子,横竖都是个死!憋屈死,不如……”
这些饱含血泪的控诉、切齿的诅咒——“天杀的杨国忠!”“南诏狗滚出去!”“放了陈阿四!”
——虽不敢在光天化日下咆哮,却在每一处阴影、每一扇紧闭的门窗后、每一个麻木眼神交汇的瞬间,无声地传递、叠加、发酵。
它们像无形的毒藤,缠绕着这座城池的每一根梁柱,勒紧每一个人的心脏,酝酿着一场足以撕碎一切的风暴。
这风暴的气息,连那深藏在巍峨宫墙内的权贵们,也隐隐嗅到了,带来一阵阵莫名的心悸。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