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国忠烦躁地踱着步,李参军垂手肃立,大气不敢出。
牙兵队正已经回来复命,将西门外的“平乱”过程简要禀报,重点强调了“已抓捕为首滋事者四人,余众驱散”。
“嗯……做得好。”杨国忠停下脚步,脸色阴沉,但眼中的疯狂稍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冷酷的算计,“那四个刁民,关进最底层的水牢,告诉狱头,好好‘招呼’,但别弄死了。留着,或许……还有点用。”
他眼中闪过一丝阴鸷的光,似乎在考虑将来如何用这几个人去安抚或者要挟阁罗虎。
“相国,此事……阁罗虎那边,是否……”李参军小心翼翼地提醒。他深知,事情闹得这么大,不可能完全瞒住。
杨国忠眉头紧锁,这正是他最担心的。他烦躁地挥挥手:“本相自有计较!你去,备一份厚礼!金银、蜀锦、再加十坛上好的剑南烧春!以本相的名义,连夜送去象营,给阁罗虎王弟‘压惊’!就说……近日城外偶有小股流匪滋扰,已被官军剿灭,些许小事,不足挂齿,望王弟勿忧!我军民同心,共御张巡逆贼!”
他迅速编造着谎言,试图掩盖和安抚。
“是!”李参军领命而去。
杨国忠疲惫地坐回椅子上,揉着胀痛的太阳穴。他知道这不过是权宜之计。
阁罗虎不是傻子,他手下那些兵做了什么,他岂能不知?
这厚礼,与其说是赔罪,不如说是贿赂和封口费,希望阁罗虎能约束一下手下,至少别再闹出这种激起大规模民愤的事情。
然而,在奢靡巨大的象营王帐内,阁罗虎正惬意地斜倚在铺着虎皮的软榻上。
小主,
镶金牙的那个小头目(名叫昆泰)正跪在下方,唾沫横飞、添油加醋地描述着今日在周家集的“收获”和“乐趣”,特别是如何“驯服”了那个清秀的蜀女。
“哦?清秀的蜀女?”阁罗虎把玩着手中一只精致的玉杯,眼中闪过一丝感兴趣的光芒,随即被贪婪取代,“蜀女……确实比我们南诏的女子更温婉细腻。昆泰,你做得不错,够勇猛!赏你十两金子!”
“谢大王!”昆泰大喜过望,磕头如捣蒜。
这时,帐外通报,相府李参军携厚礼求见。
阁罗虎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让他进来。”
李参军恭敬地献上礼单和杨国忠的口信。阁罗虎随意扫了一眼礼单,笑容更盛,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杨相国太客气了!些许小事,何足挂齿?替我多谢相国美意!本王定当严加约束部下……”
他话锋一转,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芒,“不过,这蜀中之地,果然富庶安逸啊。本王这些儿郎,离家万里,为贵国浴血奋战,难免思乡情切,偶尔放纵一下,也是人之常情嘛。还请相国多多体谅,多多安抚地方才是。只要粮草充足,‘犒赏’到位,本王保证,张巡逆贼,休想踏入成都半步!哈哈哈!”
李参军听得心头冰凉,只能唯唯诺诺应承。
他知道,阁罗虎不仅没有半分收敛的意思,反而借机敲打,索要更多!
……
夜,更深了。
在远离象营和周家集的一处偏僻竹林深处,一间简陋的茅屋还亮着微弱的油灯。
屋内,聚集着几个身影。除了张柱子,还有王村的一个猎户(王大山),李庄的一个读过几年书的落魄书生(李秀才),以及周家集那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周老伯)。
“……事情就是这样。阿四被抓,秀姑……唉,怕是也毁了。官府不仅不管,反而帮凶!”张柱子压抑着怒火,将西城门外发生的一切低声讲述了一遍。
屋内一片死寂。
王大山狠狠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油灯摇曳:“狗日的南诏蛮子!狗日的杨国忠!都该千刀万剐!”
李秀才脸色苍白,眼中却闪烁着异样的光芒:“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诸位,我等坐以待毙,迟早也是家破人亡!与其被蛮子糟蹋,被狗官欺压,不如……”
“嘘!”周老伯警惕地看了看窗外,压低声音,“秀才,慎言!此事,需从长计议!硬拼,无异于以卵击石。”
他浑浊的老眼中,闪烁着历经沧桑的智慧,“南诏军势大,伪朝官兵助纣为虐。但我们蜀人,也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联络!我们要联络所有被祸害的村子!收集他们的罪证!等待时机!还有……”他声音压得更低,“我听说……城里的卢少斌将军,似乎……也颇有怨言。或许……”
与此同时,在污秽不堪的象营深处,靠近堆积如山的排泄物和垃圾场边缘。
几个南诏士兵正愁眉苦脸地看着几头精神萎靡、食欲不振的战象。
其中一头,甚至开始拉稀。
“怎么回事?今天这头‘大山’(他们对强壮战象的昵称)都没吃多少草料。”一个负责喂养的士兵抱怨道。
“不知道啊,昨天还好好的。是不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这鬼地方,到处都是烂泥臭水……”
另一个士兵捂着鼻子。
一个年纪稍大、经验丰富的象奴(专职照顾大象的士兵)皱着眉头,仔细检查着病象的排泄物和口鼻,眼中闪过一丝忧虑:“不对劲……这气味……这颜色……有点像……‘瘴疠’?难道……是水土不服,染了瘟病?”
他想起家乡丛林里那些可怕的瘟疫,心头蒙上了一层不祥的阴影。
“瘟病?!”旁边的士兵吓了一跳,脸色瞬间变了。
在这个拥挤不堪、卫生条件恶劣到极点的营盘里,一旦瘟疫在象群甚至人群中爆发……那后果,简直不敢想象!
夜风,带着象营的恶臭和远方未熄的仇恨余烬,吹过沉寂的成都平原。
象吼声依旧低沉地回荡,但今夜,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和不安?无人察觉的瘟疫阴影,如同最致命的毒蛇,悄然在这片被践踏的土地上,吐出了信子。
而被抓入水牢的陈阿四,在污水中浸泡着伤口,在狱卒的鞭打下,那破碎的灵魂深处,一个名为复仇的毒芽,正汲取着无尽的恨意,悄然滋生。
张铁柱等人眼中的火焰,并未熄灭,只是在黑暗中,燃烧得更加隐蔽,也更加炽烈。
……
……
济世百草堂后院,密室。
油灯如豆,昏黄的光晕在狭小的空间里摇曳,仿佛随时会被浓得化不开的草药气息压灭。
那是数十种药材混合发酵后的味道——陈年艾草的微苦、炮制附子残留的辛辣、干透的当归根散发的泥土腥甜,还有一丝若有若无、仿佛来自遥远战场的血腥幻觉。
空气粘稠滞重,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厚重的药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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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娘端坐在一张被岁月磨得油亮的简陋木桌旁,身形在昏暗光影中显得格外挺直、瘦削,却又蕴含着磐石般的定力。
她的脸大部分隐在阴影里,唯有一双眸子,在灯影下闪烁着幽深冷静的光芒,如同寒潭映星。
对面,两个精悍的男子静默如石,正是她掌控成都地下暗河的绣衣使头目——代号“叶子”的汉子,颧骨高耸,眼神锐利如鹰,手指关节粗大,显然精于擒拿;
代号“绿刺”的则略显年轻,身形矫健如豹,眼神灵动中透着狠辣,腰间鼓囊囊的,不知藏着何种利器。
桌上摊开的几张纸条,仿佛承载着千斤重负。
粗糙的麻纸边缘卷曲,墨迹深浅不一,有些地方甚至洇着可疑的暗红色污渍,不知是汗是血。
药铺伙计的情报:“……阿四嫂被拖走时,怀里还死死抱着小囡的鞋子,一只沾满了泥巴……那南诏兵,畜生!
当着陈阿四的面就……就撕扯……陈阿四眼睛都瞪出血了,喉咙里嗬嗬作响,像要炸开……”
货郎(不良人暗哨)的目睹:“……鲜于仲通那狗官,骑在马上,就在旁边看着!嘴角还他娘的往上咧!”
“那些南诏兵……根本就不是人!抢了东西还不算,专挑女人孩子下手……有个老汉想护住孙女,被一刀捅穿了肚子,肠子……肠子流了一地……那小姑娘的哭声……现在还在我耳朵里响……”
西门守军密报:“……杨国忠手谕,陈阿四‘聚众闹事,诽谤朝廷,勾结外敌’,打入天牢候审……参与哭骂的百姓,当场格杀五人,余者驱散……严令各部,再有非议朝廷及南诏友军者,以‘通敌’论处,立斩不赦……”
甲娘纤细的手指,在昏黄的光晕下,缓缓拂过这些承载着血泪和滔天愤怒的文字。
她的指尖冰凉,动作却异常平稳,仿佛在触摸最珍贵的丝帛。
当读到“陈阿四被打入天牢”、“百姓哭骂杨国忠是卖国贼”、“当场格杀五人”时,她一直平静如水的面容终于有了变化。
不是愤怒的扭曲,而是一种极致的冰冷。
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勾勒出一个毫无温度、锋利如淬毒匕首的弧度。
这笑容没有半分暖意,只有刺骨的寒意和决绝的杀机。密室内的草药气息似乎都凝滞了一瞬。
“时机到了。”她的声音不高,如同初冬落在薄冰上的雪粒,清晰、冷冽,带着一种洞穿金石的力量,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让“叶子”和“绿刺”都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脊背。’“杨国忠自绝于蜀中民心,南诏暴行如火上浇油。伪朝根基,已朽如枯木,只待一推。”
她的话语像冰冷的铁锤,敲定了行动的基调。
“叶子”眼中精光爆射,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他沉声道:“主上,印坊那边,‘墨猴’(印坊负责人代号)刚递来消息,‘天工暗报’号外五千份,已全部赶印完毕,油墨未干,但字字清晰如刀刻!” 他语速很快,带着压抑的兴奋和紧迫感。
“绿刺”紧接着接口,声音如同夜枭掠过林梢,低沉而迅疾:“分发路线和人手已全部敲定,‘地鼠’(负责地道交通)已将最后一条隐秘通道疏通。卯时三刻前,保证这些‘火种’出现在所有预定位置——茶馆灶台下、府衙后门石缝里、城门告示牌背面、甚至……杨国忠临时行辕的马厩草料中!”
他眼中闪烁着冒险家的光芒。
甲娘微微颔首,昏黄的灯光在她眼中跳跃,仿佛点燃了两簇冷静的火焰。
“很好。” 她赞许的语调依旧平稳,却蕴含着巨大的力量,“记住,要快!要如同瘟疫蔓延般无声无息又无可阻挡!要广!覆盖三教九流,渗透大街小巷!内容,”
她的话语陡然加重,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迸出,“要字字见血!句句诛心!要将南诏兵的兽行,用最赤裸、最血腥的细节刻出来!”
“要将杨国忠的卖国,用最直白、最卑劣的事实钉死!将伪廷的懦弱与残暴,和陈阿四一家的血泪冤屈,死死地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要让每一个识字的人看得心惊胆裂,让每一个不识字的人,也能从说书人的唾沫横飞、从邻里的切齿痛骂中,听得明明白白,怒火中烧!”
“是!主上放心!”“叶子”和“绿刺”同时抱拳低吼,声音虽压得极低,却充满了破釜沉舟的决心。
两人身影一晃,如同融化的墨汁,悄无声息地融入密室角落更深的黑暗之中,只留下门轴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
甲娘并未停歇。
她起身,走到另一侧的书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