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狂欢后的寂静

富英峰是笑着睡着的。

即便浑身骨头像散了架,手臂上那道寸许长的伤口在翻身时还会传来尖锐的刺痛,但他嘴角那抹混合着狂喜、得意和一丝劫后余生的神经质笑容,直到意识彻底被黑暗吞噬的前一秒,都顽固地挂在脸上。他睡得如同昏死过去,二十多年来,第一次没有在梦中被简历、面试和“职业规划偏差”这些字眼追赶。他的梦境是一片五彩斑斓的混沌,核心画面不断回放:高俅那张养尊处优的白胖面孔,在一個旋转的银盘阴影下急剧放大,然后——“啪!”——汁水四溅,鼻血横流,惊愕与痛苦扭曲了所有的权势与威严,只剩下一种纯粹的、物理性的狼狈不堪。

这清脆的声响,是世界上最有效的安眠药,也是最烈性的兴奋剂。

第二天,他是被饥饿和伤口持续的灼痛感联手逼醒的。阳光已经透过肮脏的窗玻璃,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投下斜斜的光斑,空气里漂浮着熟悉的、昨夜泡面残汤的酸腐气。他睁开眼,茫然地瞪着天花板上那片地图般蜿蜒的水渍,足足有半分钟。

一种强烈的虚幻感攫住了他。

昨晚那一切……电闪雷鸣,发光的老书,墨迹游走的漩涡,雕梁画栋的回廊,还有那掷出银盘的惊天一击……太过于离奇,太过于颠覆常识,真的不是他被现实逼到绝境后,精神崩溃产生的集体幻觉吗?

他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这个动作牵动了全身抗议的肌肉和关节,酸爽得让他龇牙咧嘴。他低头,证据确凿:身上还是那件洗得发白、如今腋下和后背都被汗水浸出盐渍的灰色T恤,左肋下方被利刃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边缘泛着毛边,露出底下微微发红的皮肤;牛仔裤的膝盖处彻底磨破,布料与下面结痂的伤口黏连在一起,稍微一动就撕扯着痛;他抬起右臂,那道寸许长的刀伤虽然不算深,但红肿清晰,像一条丑陋的粉色蜈蚣趴在那里,无声地诉说着昨晚刀锋的冰冷与凶险。

不是梦!

一股滚烫的、近乎战栗的狂喜再次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瞬间冲散了他刚醒来时的迷茫和虚弱。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滚下床,踉跄着扑到那张吱呀作响的书桌前。

那本中华书局版的《水浒传》,依旧静静地躺在原处,封面古朴,颜色黯淡,边缘卷曲得像秋天的落叶,看上去与任何一本从旧书摊淘来的、饱经风霜的老书没有任何区别。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用因紧张和期待而微微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翻开了它。脆黄的纸张发出特有的“沙沙”声,混合着陈旧墨香和岁月尘埃的气息,钻进他的鼻腔。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目光如同探照灯,急切地扫过一行行熟悉的铅字,最终,再次精准地定格在那一页的空白处——

“政和X年秋,太尉府夜宴,宾朋满座。忽有狂徒自暗处出,衣着怪异,状若疯魔,口出秽语,掷银盘击太尉面,中,太尉仆地,鼻血溅衣。狂徒旋即遁走,无踪。疑为妖人作祟,京师震动,敕令有司严查。”

蝇头小楷,墨迹犹新,笔触清晰而略带仓促,与周围规整的印刷宋体格格不入。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的视网膜上,也烫在他的心尖上。

“京师震动……敕令严查……哈哈,哈哈哈!”他压抑不住地低笑起来,起初只是肩膀耸动,随即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畅快,最后变成了近乎癫狂的、释放在这间充满霉味的小屋里的朗声大笑!笑声震动了书桌,引得那个空了的二锅头瓶子在墙角微微晃动。他伸出手指,一遍遍摩挲着那行字,粗糙的纸面摩擦着指尖,带来一种无比真实、无比确凿的成就感。

这比他大学时拿到任何一次奖学金,比他幻想中拿到任何一个世界五百强企业的offer,都更让他感到一种颠覆性的、灵魂出窍般的极致快意!他,富英峰,一个在现代社会求职市场上被反复践踏、几乎要被定义为“残次品”的存在,竟然真的凭借一己之力,在那厚重如铁幕般的历史上,撬开了一丝缝隙,留下了属于自己的、哪怕被定义为“狂徒”和“妖人”的印记!

这感觉,太他妈上头了!

极致的兴奋如同潮水,来得凶猛,退去时也卷走了他体内最后一丝能量。巨大的饥饿感和更加强烈的、如同毒瘾发作般的渴望,同时席卷而来。

“那么,下次呢?”

昨晚入睡前那个如同魔鬼低语般的念头,此刻不再是模糊的设想,而是变成了尖锐的、无法抗拒的召唤。一次怎么够?对高俅那种遗臭万年的人渣,仅仅一个银盘砸脸,简直是太便宜他了!林教头家破人亡、雪夜上梁山的血海深仇,难道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揭过了?他自己胸中那口积压了二十多年、混合着学业压力、求职失败、社会不公和自身无力的恶气,难道就这么轻易地出干净了?

开什么玩笑!这顶多算是个开胃小菜!

他要去干高俅第二次,第三次,第十次!一百次!他要让高俅吃饭时担心碗里被下泻药,睡觉时害怕床底钻出人,上朝时忧虑官帽被粘上狗屎!他要成为高俅仕途乃至人生中,那个如影随形、挥之不去、最恶毒、最荒诞、最让他抓狂的梦魇!

这个念头让他激动得浑身汗毛倒竖,血液加速奔流,仿佛每一个细胞都在呐喊着“再来一次”!他感觉自己的手心发烫,看向那本《水浒传》的目光,充满了饿狼看到血肉般的贪婪。

怀着一种近乎朝圣的激动和志在必得的信心,富英峰开始了他的第一次正式召唤。

他学着昨晚的样子,先是闭上眼,努力摒除杂念,深呼吸,试图将全身心的力量都凝聚起来。他开始在脑海中构建画面:林冲在野猪林被解差羞辱,在草料场大雪纷飞中死里逃生,妻子被调戏自尽的绝望……高俅在太尉府中歌舞升平、肆意妄为、那张令人作呕的胖脸上志得意满的笑容……还有他自己,一次次被拒绝,简历石沉大海,坐在面试官对面接受那些居高临下、充满挑剔的目光审视……

情绪上来了!一股熟悉的、灼热的邪火开始在胸腔里左冲右突,点燃了他的血液,烧红了他的眼睛。对,就是这种感觉!这种想要毁灭什么、打破什么的纯粹愤怒!

时机成熟!

他猛地睁开双眼,精光四射,右手食指如同出鞘的利剑,带着决绝的气势,狠狠点向书页上那个让他恨得牙痒痒的名字——“高俅”!同时,他从喉咙深处,挤压出他所能发出的最愤怒、最咬牙切齿、最歇斯底里的咆哮:

“高俅!我*!开门!老子还要去干你!!!”

声音在狭小逼仄的出租屋里炸开,震得空气似乎都在颤抖,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和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他屏住呼吸,全身肌肉紧绷,眼睛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盯住书页,期待着那神迹般的变化再次上演。

一秒,两秒,三秒……十秒……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逝。

什么也没有发生。

书页依旧是那张脆黄的纸,墨字依旧是那些静止的、冰冷的铅印。没有游动的墨色小鱼,没有旋转的诡异漩涡,没有沁人心脾又令人不安的异界墨香,更没有那扇通往北宋、通往无限可能和极致刺激的旋转光门。

只有窗外城中村永恒不变的背景音:隔壁夫妻为谁洗碗而爆发的新一轮争吵,楼下理发店大功率音响循环播放的网络神曲,以及远处工地打桩机沉闷而规律的“咚咚”声,无比真实、甚至带着几分嘲讽意味地传入他的耳中。

富英峰脸上那混合着狂热、期待和狰狞的表情,一点点凝固,然后像烈日下的冰激凌,开始融化、坍塌,最终只剩下一种茫然的、难以置信的呆滞。

“不对……是情绪还不够饱满?还是姿势不够标准?”他甩了甩头,像是要甩掉这令人不安的现实,喃喃自语,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他不甘心。失败是成功之母,一定是哪个环节出了岔子!

他换了个姿势,如同练功走火入魔的武者,双掌运足“内力”,死死按住书页两侧,仿佛要将这本书、将“高俅”这个名字彻底按穿、碾碎。他重新闭上眼睛,更加深入、更加努力地挖掘内心所有阴暗的角落,将所有能引发他负面情绪的记忆碎片都翻找出来——童年被孤立,青春期被嘲笑,大学时被导师压榨,工作后……哦,还没有正式工作,但求职路上每一个轻视的眼神、每一句敷衍的“回去等通知”,都成了他燃烧怒火的燃料。他将这些屈辱、不甘、愤懑,全部打包,灌注到“高俅”这个终极的、象征性的标靶上。

“高俅!你个老阉狗!给老子开门!听见没有!!”

声音比刚才更大,更嘶哑,甚至因为用力过猛而破了音,带上了一丝真正的、因迫切期望落空而产生的气急败坏。

然而,回应他的,依旧是那片令人绝望的死寂。书页毫无反应,仿佛在无声地宣告:你的愤怒,于我无关。你的咒骂,只是噪音。

他妈的!他不信这个邪!

接下来的一整个下午,这间小小的出租屋变成了富英峰一个人的、荒诞而疯狂的实验场。

他尝试用不同的音量进行召唤,从贴近书页的、如同诅咒般的低沉絮语,到退后几步、面对墙壁的放声咆哮。

他尝试用身体的不同部位去接触——用手指反复戳刺,用拳头砸(不敢太用力,怕把书砸坏),甚至在某次极度沮丧时,用额头去顶撞那个名字,仿佛要进行某种精神层面的连接。

他尝试在不同的时间点进行——正午阳光最烈时,黄昏光线暧昧时,夜幕彻底降临、屋内一片漆黑时。他甚至调了凌晨三点的闹钟,试图在所谓的“阴气最盛”的时刻碰碰运气。

他尝试在愤怒的咒骂中加入极其具体的、富有画面感的行动计划:“我要去你卧室门口泼大粪!”“我要在你每天上朝的必经之路上撒满三角钉!”“我要把你最心爱的蹴鞠球换成狗屎!”

他甚至精确地复刻了昨晚的“前置流程”——先是空腹灌下了新买的、足有半瓶的二锅头,让那劣质酒精如同火焰般滚过喉咙,灼烧胃壁,带来一阵阵虚假的勇气和晕眩的“悲壮感”,然后趁着酒意上涌,脸红脖子粗地发出他的怒吼。

结果,毫无二致。

那本《水浒传》,在初次展现神迹之后,仿佛彻底耗尽了所有魔力,又或者是对这个反复无常的宿主失去了耐心,变成了一本彻头彻尾的、沉默的死物。任他如何跳脚咒骂,如何抓耳挠腮,如何折腾自己,它自岿然不动,冷眼旁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