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设看着“赵老板”那兴奋得有些扭曲的脸,看着被他捏在手里、几乎要皱掉的图纸,心中百感交集。一方面,自己的技术得到了(或许是唯一的)认可,那点不甘和希望之火被扇动得更旺;另一方面,“赵老板”那毫不掩饰的、对金钱的渴望,又让他感到一丝隐隐的不安。

这图纸,是他试图抓住的、挣脱泥潭的稻草,是他破碎尊严的粘合剂。而在“赵老板”眼中,它却只是一件可以兑换成钞票的商品,一件实现他“老板梦”的工具。

工棚外,夜虫不知疲倦地鸣叫着。棚内,在浑浊的空气和复杂的目光中,这张简陋的技术图纸,像一簇在垃圾堆里艰难燃起的、微弱而摇曳的火苗,它既可能照亮一条生路,也可能,瞬间引火烧身。

南方的雨季毫无征兆地再次降临,雨水不再是淅淅沥沥,而是瓢泼般倾泻,猛烈地敲打着工棚的铁皮屋顶,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仿佛要将这脆弱的栖身之所彻底摧毁。雨水顺着墙壁的缝隙渗进来,在坑洼的水泥地上汇成一道道污浊的细流,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土腥、铁锈和霉烂混合的、令人作呕的潮湿气味。

张建设蜷缩在床铺最里侧,尽量避开从屋顶漏下、滴落在草席上的冰冷雨滴。身下的草席早已被潮气浸透,摸上去一片湿滑黏腻。他没有像其他工友那样咒骂这鬼天气,或是用破盆烂桶去接漏雨,他的全部心神,都系在怀里那个贴身藏着的、用塑料袋层层包裹的旧钱包上。

那里面,是他最后的积蓄。

是他在流水线上站了无数个十六小时,用僵硬的手指拧了数百万颗螺丝,吞咽下无数呵斥、鄙夷和工棚的恶臭,像挤海绵里的水一样,从牙缝里、从每一顿寡淡的饭菜里,硬生生抠出来的。一共三百二十七块五毛。那几张最大面额的纸币,还带着他体温的暖意,混杂着汗水的咸涩和一股淡淡的、属于希望的霉味。

这笔钱,是他计划好,明天就去邮局,寄给北方的妻女的。一部分用来支付拖欠的煤火费,一部分给女儿买件过冬的棉衣,或许……还能余下一点点,让妻子去抓几副治疗那持续低烧和咳嗽的药。

“张哥,”“赵老板”不知何时,像一条湿滑的泥鳅,悄无声息地坐到了他的床沿。他浑身也被雨水打湿了,头发紧贴在额头上,更显得那双深陷的眼睛贼亮。他压低声音,凑到张建设耳边,语气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推心置腹的热切:

“图纸我看过了,绝对没问题!是好东西!”他用力拍了拍张建设的肩膀,仿佛两人是生死与共的兄弟,“我刚联系上一个朋友,他认识郊区一家私营小机械厂的老板,正为效率上不去发愁呢!人家看了我描述的方案,非常感兴趣!”

雨水砸在铁皮屋顶上的声音震耳欲聋,但“赵老板”的话,却像魔咒一样,清晰地钻进张建设的耳朵里。

“机会就在眼前!张哥!”“赵老板”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但这事儿,不能空口白牙去谈。咱们得有点‘表示’,得请中间人吃顿饭,疏通下关系,这叫‘前期投入’!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他顿了顿,目光像钩子一样,瞟向张建设下意识捂紧的胸口位置,那里藏着那个旧钱包。

“不多,就三百块!”“赵老板”伸出三根手指,在昏暗的光线下晃了晃,“三百块,撬动的是后面成千上万的利润!等这事儿成了,这三百块算我借你的,双倍还你!不,三倍!”

三百块!

张建设感觉自己的心脏象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了一下,几乎停止了跳动。这几乎是他全部的积蓄!是他准备寄回家救急的血汗钱!

“我……我这钱……是准备寄回家的……”他喉咙发干,声音艰涩得像砂纸摩擦。他仿佛看到了妻子在北方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身影,看到了女儿冻得通红的小脸,看到了家里那冰冷的、早已停止散热的暖气管。

“哎呀!我的张工!你怎么这么死脑筋!”“赵老板”立刻换上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寄回家?那点钱够干啥?杯水车薪!顶多让他们多撑一个月,然后呢?还不是老样子!咱们现在干的,是改变命运的大事!是给家里挣一座金山回去!”

他凑得更近,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张建设脸上,声音带着蛊惑:“你想让嫂子和小梅一直过那种看人脸色、连病都看不起的日子吗?你想一辈子窝在这破工棚里当臭苦力吗?搏一把!就搏这一把!成功了,咱们就是人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