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幕上,瞬间填满了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李毅。
他坐在那里,背脊挺得笔直,像一尊沉默的雕像。那顶压得很低的棒球帽檐,在他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孔。然而,就在镜头捕捉到他的那一刹那,那顶帽子下唯一清晰可见的、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正以一种惊人的幅度剧烈地绷紧、颤抖着。
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死死地攥成了拳头。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扭曲、凸起,呈现出一种骇人的青白色。那拳头在抖,带着一种压抑了二十年、几乎要破体而出的巨大力量,无声地、剧烈地颤抖着。
整个沸腾的球场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静音键。无数道目光聚焦在大屏幕上那张紧绷的下颌和那只失控的拳头上。
解说员失声了足足两秒,才用一种近乎梦呓般、带着巨大历史回响的腔调,艰难地挤出几个字:
“这球……这位置……和二十年前……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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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耳欲聋的终场哨撕裂了多哈的夜空。替补席上的球员、教练、工作人员,像挣脱了缰绳的野马,疯狂地冲进球场。红色的浪潮瞬间淹没了那片荧光绿的身影——韦世豪被无数双手臂举起、抛向空中,又落下,再被更高地抛起。
闪光灯疯狂地闪烁,将那张写满狂喜与疲惫的年轻脸庞映得一片雪亮。汗水、泪水、草屑沾满了他的脸颊,他大张着嘴嘶吼着什么,声音却被淹没在铺天盖地的“中国!中国!”的咆哮中。
混乱的红色海洋边缘,一个身影显得格格不入。
李毅不知何时已悄然离开了贵宾席,独自一人站在球员通道上方的阴影里。通道内壁冰冷的混凝土隔绝了外面绝大部分的喧嚣,只留下沉闷的回响,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他斜倚着冰冷的墙壁,帽檐依旧压得很低,阴影彻底吞噬了他的表情。
通道口的光线被骤然涌入的人流切割得支离破碎。混乱的脚步声中,一道异常醒目的荧光绿身影在几个工作人员簇拥下,艰难地挤开人群,朝着通道口走来。韦世豪的球衣被扯得歪斜,脸上还残留着被队友揉搓出的红印,但那双眼睛,在通道略显昏暗的光线下,亮得如同烧红的炭。
他几乎是第一眼就看到了阴影里的李毅。脚步猛地顿住。
周围的喧嚣、推挤、祝贺声仿佛瞬间被抽离。两个身影隔着十几米的距离和二十年的时光,在混乱与狂喜的边缘,无声地对峙。
韦世豪胸膛剧烈起伏,汗珠顺着鬓角滚落。他抬起手,不是擦汗,而是猛地指向身后那片依旧回荡着胜利喧嚣的球场,指向那个刚刚被历史重新定义的位置。他的动作带着一股子蛮横的宣泄,又像一种斩钉截铁的确认。
他没有说话。一个字也没有。
阴影里,李毅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直了。那只插在裤袋里的手,似乎更深地蜷缩了一下。他依旧沉默着,仿佛凝固在时光的琥珀里。
几秒钟死寂般的对峙。
然后,李毅动了。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那只一直深藏在裤袋里的手。没有竖起拇指,没有鼓掌,没有任何庆祝的姿态。那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在空中短暂地停顿了一瞬,仿佛凝聚了千钧重量。
接着,他朝着韦世豪的方向,朝着那片刚刚创造了历史的球场,朝着那个纠缠了他整整二十年的位置,虚虚地、却又无比沉重地,点了一下。
就像二十年前,在深圳那片普通的训练场上,他曾经做过的那个动作。一个轮回,在此刻悄然闭合。
点完那一下,李毅猛地转过身,没有丝毫停留,径直走进了球员通道深处那片更浓重的黑暗里。步伐快得像是要逃离什么,又像是终于卸下了什么。
通道口的光线勾勒着他迅速消失的背影,孤独,决绝,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挺直。
外面震天的欢呼如同潮水拍打着堤岸。韦世豪站在原地,望着那迅速被黑暗吞没的背影,胸口那股滚烫的、想要嘶吼点什么的热流,忽然间堵在了喉咙深处,化作一种沉甸甸的、难以言喻的酸胀。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狠狠抹了一把脸,把那些复杂的液体和草屑粗暴地擦去。
通道深处,冰冷的空气包裹着李毅。他越走越快,皮鞋敲打着地面,发出空洞的回响。黑暗中,他抬起手,用力地、反复地搓了搓自己的脸。掌心下的皮肤滚烫,眼眶深处却干涩得发痛。
二十年了。
那个在工体灯光下犹豫滚动的球,那个被川口能活扑出的轨迹,那个被亿万目光钉在耻辱柱上的瞬间……无数个夜晚啃噬内心的悔恨与不甘,如同退潮般骤然远去,留下了一片空茫的沙滩。
他脚步不停,只是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对着这片将他吞噬的黑暗,嘶哑地吐出一句:
“行了……那个球,”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里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疲惫和解脱,“终于有人……替我踢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