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西槐巷的雪还没化。
青石板上铺着薄薄一层灰白残雪,像是昨夜那场焚信成灰的仪式留下的余音,迟迟不肯散去。
风穿过老槐树的枝桠,带起几片未落的纸鸟残翼,簌簌作响,像谁在低语。
孟雁子推开社区办公室的门,冷风裹着雪粒扑进来,打在脸上,凉得清醒。
她脚步一顿。
门口整整齐齐摆着七只陶瓮。
灰釉粗陶,形制古朴,每一只都带着窑火灼烧后的裂纹与指痕,像从大地深处挖出的灵魂容器。
瓮口贴着便签纸,字迹各异,却都工整得近乎虔诚:
“给老伴”
“给儿子”
“给那年没说出口的人”
“给十年前离家出走的妹妹”
“给救过我的陌生人”
“给我自己”
“给未来某个会读到这封信的人”
雁子怔住。
她的指尖悬在半空,不敢碰。
这些不是《回声簿》里的遗言,也不是冬至夜集体誊录的忏悔——这是续写。
是那些曾在灰雪中听见亡妻哼秦腔的老人,是那个主动为母亲读情书的叛逆少年,是失智多年却突然记起唱词的失语者……他们开始写了。
城市醒了。
不是靠她记住所有人,而是所有人终于愿意记住彼此。
她蹲下身,手指轻触第一只陶瓮的边缘。
掌心那道曾蔓延至肘部的锈线,此刻微微一颤,仿佛地脉仍在低语:有人等这句话,等了一辈子。
可这一次,它没有灼痛,没有抽离的撕裂感,反而像被什么轻轻托住,浮起一丝温热。
她猛地缩回手,呼吸微乱。
这不是金手指失控的前兆,也不是记忆反噬的征兆——这是变化。
她的过目不忘,曾是负担,是枷锁,是拿自己的人生去承载别人的悲欢。
可现在,当居民们自发写下未尽之言,当阿陶烧出新的陶瓮承接这些情绪,她竟感到一种奇异的松动。
好像……她终于可以不那么“有用”了。
身后长椅上传来窸窣声。
老墨坐在那儿,怀里抱着那只铁盒,里面是他拼好的日记本——纸页泛黄,边角卷曲,用胶带勉强粘合,像一颗千疮百孔却仍跳动的心脏。
他抬头看她,眼窝深陷,胡子拉碴,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我想……录一段。”
雁子没问内容。
她只是默默转身进屋,取出笔墨,放在长椅旁的小桌上。
老墨低头看着铁盒,手指摩挲着封面,良久才开口:“小言三岁那年发烧,四十度,夜里送急诊。我抱着她在走廊等,医生说可能脑膜炎,要观察七十二小时。我……我哭了。”
他的声音顿了顿,喉结滚动。
“可回家后,我把那天的日记撕了。烧了。因为怕她以后看见,会觉得爸爸软弱。”
雁子握笔的手一紧。
她知道老墨——退休语文教师,“守字会”首领,一生信奉“文字即尊严”,宁可沉默也不愿示弱。
他曾反对“落笔不焚”,认为私密情感不该留存于世;可如今,他却主动要将最脆弱的一刻刻进城市的记忆里。
她提笔誊录。
墨落纸面刹那,字迹再次浮起,如魂游离,缓缓飘向西槐巷17号——老墨的老屋。
就在最后一个字脱离纸页的瞬间,窗台上一只尚未燃尽的灰雪,忽地亮了一瞬。
幽蓝微光,一闪而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