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我们完全沉浸在难以置信的巨大震惊中时,李叔略带几分自豪的声音从前头传来:“正是!我家少主名讳范行,乃主家嫡长子,这一路少主可吃苦了……”话语中满是长辈的心疼和对自家身份的笃定。
我们几个彻底石化在温暖柔软的车厢里,看着眼前这位瞬间变了天地身份的好友,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青铜的冷光刺痛了我的眼。
巨大的门楼仿佛由沉睡的远古巨人骸骨浇筑而成,森然的青铜柱上覆盖着昨夜新积的白雪,深浅不一,像是某种冰冷而古老的鳞甲。无数巨大而精密的青铜齿轮半埋雪中,有的凝固不动,如冰封的星辰;有的则在缓慢旋转,带着沉闷而厚重的“咔哒”声,碾碎了堆积其上的冰雪碎末,蒸汽与冰晶交织成的淡淡白雾缭绕着它们,在严寒中蒸腾不息。视线往上,是陡峭如刀劈的燕山山脊,万年积雪在阴云下泛着灰冷的幽光。冰冷的钢铁意志与苍茫的北方雪境以一种近乎蛮横的姿态交织在一起,这就是燕国的心脏,传说中的机关城?它庞大的阴影沉默地压将下来,令人呼吸都为之一窒。
马车驶入门楼的巨大拱洞,风雪骤减,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光线被切割成条状,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复杂的气味——是冰冷的金属、灼热的润滑油脂,还有一种……淡淡的、清冽的、类似松柏的香气?
马车终于停下。范行(不,现在该称呼他“范行少主”了?那陌生的称呼在喉间滚了滚,终究没能喊出口)长身而起,动作异常利索地跳下马车,朝我们伸出手,笑容依旧带着那种熟悉的、大大咧咧的温度:“发什么愣?到家了,快下来!”
家?我还在咀嚼着这个词的重量和他身份带来的眩晕感,车厢帘子已被一只保养得宜、指甲修剪得干净圆润的手掀开。一位身着深紫色暗纹锦缎袄裙的妇人立在车辕旁,仪态雍容端庄,眉眼含笑,依稀能看到范行爽朗轮廓的影子。她目光扫过我们,最后落在最后下车的少司命和林婉儿身上,满是长辈的和蔼:“一路受冻了,孩子们。快,进屋里暖和暖和。”
她身后侍立的几个健妇立刻上前,手里捧着青瓷托盘。妇人亲自端起一只绘着墨竹的盖碗,打开递给少司命:“来,喝口甜酒,暖暖身子。”盖碗里盛着琥珀色的液体,还未近前,一股浓郁的、掺杂着蜜枣醇香和淡淡酒气的甜暖气息便钻入鼻孔——这是北地暖身子的枣酒。另一边,两个黑陶盘里盛满了圆滚滚的果子,表皮乌黑,像包了层冰壳,上面敷着一层白霜,正袅袅散着寒气——是我没见过的奇异果子(后来才知那便是燕地名产“冻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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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婉儿接过冻梨,冰冷的触感激得她轻轻“嘶”了一声,看着盘中晶莹的冰霜和梨子,又抬头看看这宏伟却冰冷的青铜世界,忍不住小声嘀咕:“范行…你家可真够‘特别’的,机关术登峰造极……怕不是连族谱都是机关油染过的铜片?”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够我们几个听见。
那妇人显然耳力极好,闻言轻轻掩口而笑,看向儿子的眼神带着点无奈与宠溺。范行咧着嘴,得意地冲林婉儿挑挑眉:“怎么样?见识到我范家的根底了吧?这可比写在纸上的厉害多了!”
就在这时,少司命抬手拂过檐角垂下的尺长冰凌。她袖中系着的小银铃发出极轻灵的“叮铃”一声。脆响在拱洞空旷的四壁回荡,像是清泉滴落玉盘。就在这一声清音中,“咔嚓”几记细微却清晰的裂帛声响起——悬在我们头顶最长的两挂冰棱应声而断,如同被无形的锋刃削落!
冰晶飞溅,阳光下折射出七彩光芒。少司命优雅地侧身避过,动作行云流水。
这一下突兀而不失美感的动静,却让侍立在旁的健妇们微微动容,目光中带上探究。
“啧,少司命,你这一手…”范行话没说完,只听得头顶传来一阵轻微的扇翼嗡鸣,伴随着齿轮咬合的轻微“咯啦”声。一只巴掌大的黄铜雀鸟,浑身打磨得锃亮,关节巧妙衔接,两只红色琉璃点成的眼睛灵动无比,不知从哪个悬空的雕花梁架上飞掠而下。它准确无误地悬停在妇人面前,张开金属小喙,“哒”的一声,从中弹出一个仅有寸许见方、镂刻着缠枝莲纹的黄铜暖手炉,正正落在妇人摊开的掌心中。那暖炉触手温热,散发着均匀舒适的热量。
妇人接住暖炉,顺手放入少司命方才抱着暖手炉的掌心,笑容温和而自然:“莫怕冷。这丫头性子急,惊到了各位,失礼了。”她随即又看向我和林婉儿,“冻梨也要化了,快尝尝这北地的风味。”
我和林婉儿,还有刚刚收回惊愕眼神的少司命,捧着或冰凉透骨、或温润暖手的“馈赠”,站在一片由千年积雪与精密齿轮共同构成的奇景里,看着眼前笑容爽朗却身份如山的昔日好友范行,看着他身旁这位举止雍容、以冻梨和机关雀鸟待客的母亲夫人,所有一路积累的疲惫、震惊、困惑,都在温暖车厢里的那句话——“北境范家的大少爷”——和眼前这神异却又透着人间温情的场景叠加下,彻底封冻在了喉咙里。
风钻过青铜大门镂空的花纹,带来外面世界的刺骨寒意,提醒我,我们真的踏入了这片由冰雪与齿轮共同铸就的传说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