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徽的目光深邃如渊,缓缓扫过眼前三位他生命中至亲至重的女子。
母亲杨玉瑶的愤怒源于千年礼教的刻骨束缚,源于她对“正统”和“体面”的固执守护。
她的世界里,秩序井然高于一切个体意志,尤其在关系皇家脸面的后宫,必须成为礼教的“完美样本”。
皇后李腾空的委屈和不甘,他感同身受。
那是被时代洪流、被“皇后”这个尊贵身份禁锢的才华与野心的悲鸣。
她的锋芒被刻意打磨圆润,她的抱负被强行掩藏于“母仪”之下,但今日因许九娘的“特例”,那被压抑的熔岩终于喷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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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许九娘的决绝坚持,则源于他那颗来自现代的灵魂赋予她的信任与尊重!
更源于她自身那份不被驯服、渴望飞翔、敢于挣脱樊笼的生命光芒!
他欣赏她的独立人格,尊重她的卓越能力,从未想过将她豢养成取悦帝王的玩物。
天工楼是他新朝经济命脉的关键一环,许九娘是他棋盘上至关重要的棋子,更是他灵魂深处真正引为知己、欣赏其作为“人”而非妃嫔的独特存在!
“母后,皇后,”
裴徽的声音打破了几乎令人心脏停跳的死寂。
沉稳、有力、带着帝王不容置疑的意志,瞬间如同无形的巨手,强行按下了殿内所有躁动的情绪波澜。
“‘天工楼’,非是寻常产业,乃国之重器!社稷之基石!九娘执掌此楼,夙兴夜寐,呕心沥血,其劳苦功高,于国有大功!实乃擎天之玉柱,架海之金梁!”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目光锐利如电,扫过李腾空时,带着清晰的提醒与不易察觉的压迫感,“朕用人,唯才是举!不拘一格!至于贵妃身份……”
他特意停顿,目光落在许九娘腰间那枚象征身份的玄铁令牌上,“于她执掌天工楼,统筹各方、震慑宵小、畅通无阻而言,非但不是束缚,反倒是……不可或缺的凭证与威权!这是朕御赐的权柄!”
他的目光重新锁定在李腾空微白的面颊上,话锋直指核心:“至于抛头露面……”
他的语速刻意放缓,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鼓点,敲在李腾空已然脆弱的心弦上:“皇后,你去年随朕在河北、中原平叛战场之上,披坚执锐未曾卸甲,三军将士皆见你巾帼英姿!如此……算不算‘抛头露面’?那时,朕与母后,可曾以有损‘皇家体面’、‘皇后威仪’而苛责于你半句?!”
他用皇后自身的经历,如同最精准的反击,瞬间堵死了李腾空所有可能的辩驳!
李腾空一脸委屈,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再说什么!
杨玉瑶嘴唇剧烈翕动着,脸上的肌肉都在抽动,显然要搬出最后、也最具威力的王牌——“后宫不得干政”的太祖铁律!
然而裴徽已抢先一步!
他大步走到杨玉瑶身边,高大的身影带来一片阴影。
温热宽厚的手掌,稳稳地、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握住了母亲因愤怒和常年捻佛珠而有些冰凉、微颤的手。
他微微俯身,凑近太后的耳畔。
瞬间卸下帝王威仪,只留下儿子独有的、带着深厚孺慕之情的安抚语调,甚至巧妙地掺杂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孩童般的娇憨:
“母后!”他声音压得低柔,“您老人家息怒,莫要气坏了身子。您的意思孩儿明白,这皇城的天,您是为它罩着那层体面锦绣呢。您且宽宽心。”
他目光温和地转向许九娘,“九娘的为人您还不知道吗?行事最有分寸,绝不敢真个丢了咱们皇家的脸面!您瞧瞧她今日这身……”
他指着许九娘的绛紫劲装,“利落是利落,可您细看这料子,织金缀玉,比您宫里贡上的上等宫缎也不差;看这针脚纹样,处处都是御用的规制,大气得很!宫里的规矩、仪态、晨昏定省,她哪一日、哪一时敢有半分懈怠?”
他像哄孩子般轻轻捏了捏母亲的手背,“您呀,就当她是替儿子,替咱们皇家,在外面掌管一份顶顶重要、日进斗金的家业。您再看看她这眼神,”
他引导着杨玉瑶的目光看向许九娘眼底那不灭的火焰,“这股子精气神,这股子活泛劲儿,岂不比关在这深宫大院里,整日只对着那四四方方的天,唉声叹气、愁眉不展,更让您老人家看着欢喜?看着…舒心?”
这番话,句句打在杨玉瑶心坎上。
她看向裴徽,年轻皇帝的眼神里有不容置疑的刚毅,也有让她心软的孺慕。
再看看许九娘…那双重新燃起光芒的眼睛,确实比那些终日哀怨的后宫女子有生气得多。
她的手,终究在裴徽的握持下,缓缓松弛了几分。
裴徽随即转向脸色苍白如纸、摇摇欲坠的李腾空,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推卸的、将责任明确划分的力量:
“皇后统领六宫,夙夜操劳,贤良淑德,劳苦功高,朕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他首先定下了基调——你的辛苦和付出,我承认。“九娘主外,”他一字一顿,清晰地划分职责范围,“专司天工楼一应‘国事’!”
他将“国事”二字咬得极重,将其性质抬到了无可争议的高度。
“皇后主内,统御六宫,协理内务,教化嫔妃。”他的目光带着安抚,却更是一种对既定格局的确认。
“你们二人,皆是朕不可或缺的股肱之臣,左膀右臂,缺一不可!”他的目光深沉地扫过两个女人,带着无形的压力与期望:“唯后宫和睦,同心同德,方是朕之福气,亦是天下黎民之福祉!”
他刻意强调了“国事”与“内务”的本质区别,进一步夯实了许九娘行为的合法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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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威并施,理由无可辩驳,立场鲜明坚定,却又不失时机地为母亲和妻子搭好了体面的台阶。
杨玉瑶看着儿子年轻刚毅的脸庞,那眼神中是她既熟悉又陌生的、属于一代雄主的魄力与不容置喙。
她再看看下首站立的许九娘——那挺拔如修竹的身姿,那在听到皇帝坚定支持后眼底几乎要迸溅出的、星辰般璀璨夺目的光芒,终究是重重地、带着一种无可挽回的衰老感,长叹了一口气。
手中的那串碧绿欲滴的翡翠佛珠终于彻底停止了急速的捻动,如同失去生命般垂落在她膝上深紫色的团凤宫装衣褶之中。
她将目光投向大殿之外越来越浓的暮色,声音透着浓重的疲惫与认命:
“罢了罢了…皇帝长大了,是真龙天子,有自己的主意了…本宫…还是练瑜伽、打麻将去,管不了这许多事了…”
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最后的警告,“只望贵妃……好自为之…时时念着身份尊贵,莫要真个失了皇家体面…才好。”
她不再看殿内任何人,目光似乎穿透了宫墙,投向更远的地方。
“臣妾…谨遵陛下旨意。”李腾空深深垂下了眼帘,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如同狂风中挣扎的蝶翼,遮挡住眸中翻江倒海的滔天巨浪——心中充满了不甘和委屈!
整个殿内陷入一种极其微妙的、死寂的沉默。
沉重的呼吸声,心跳声在耳畔鼓噪。
许九娘深深地、深深地看了裴徽一眼。
这一眼中,有绝境逢生的巨大感激,有肩上重担愈沉却无比踏实的释然,更有一种无需言语的、沉如千钧的信任与无声的誓言——为了这份知遇之恩,为了这份超越时代、超越身份的理解与支持,她愿意背负世间所有的非议与诋毁!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
她缓缓屈膝,动作干净利落如同战场礼敬袍泽的骑士,带着一种无可动摇的忠诚与力量:
“谢陛下信任!谢太后娘娘、皇后娘娘体谅海涵!九娘…以性命立誓!定不负陛下所托!穷尽心力,经营天工楼!为陛下分内忧解外患!为帝国府库填海造山!”
她不再多言一个字。
利落地转身。
那身象征着权力、才能与突破桎梏的绛紫色劲装宫裙,在殿内通明的烛火映照下,划出一道如燃烧流星般锐利而决然的弧线。
她迈开步伐,不再有丝毫迟疑,朝着殿外那片虽布满暗礁风暴、却无比广阔的天地走去。
步履沉稳坚定,每一步都踏出金石之声。
她的背影依旧明艳不可方物,如同怒放在悬崖之畔的紫焰幽兰,却比来时多了一份破釜沉舟、向死而生的强大气场!仿佛就算天崩地裂,也无法再折弯她的脊梁!
“铿锵!”腰间那枚玄铁令牌上精密的齿轮棱角,在转身间不经意地磕碰在裙侧的丝绦金钩上,发出一声清脆冰冷的金铁交鸣之音!如同她心底掷地有声的誓言!
裴徽从许九娘背影收回目光,看着年龄不过十八岁、此时低着脑袋特意不看他的李腾空,知道上前柔声说道:“小仙,朕过些日子也给你找个合适的差事做,你心中先不要委屈,更不要埋怨朕。”
李腾空闻言,顿时眼睛一亮,心中的委屈和不甘顿时烟消云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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