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9章 猎场虽好,狐狸还未入洞

御座之下的王准,这个一向以阴冷、自制着称的不良府大统领,在听到“实缺官职”四个字时,苍白的脸上猛地涌起一片无法抑制的潮红,如同被滚烫的鲜血泼中!

他倒吸一口凉气,胸腔剧烈起伏,随即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如同极地冰峰反射烈日般的慑人精光!

他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将那份阴鸷与震惊转化为对帝王宏图伟略的五体投地之服,猛地深深拜伏下去!

额头重重叩在冰冷的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陛下圣明!烛照万里!洞察幽冥!此榜……此榜一出,无异于……平地起惊雷!必将天下震动!何止调动市井泼皮、江湖草莽?那些蛰伏山林的亡命巨寇、手握家兵心怀大志的地方豪强、身怀绝技却因出身低贱而郁郁不得志的民间高手……必将如嗅到血腥的群鲨,倾巢而出!争先恐后,扑杀国贼!!”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燃烧着几乎化为实质的火焰,那是一种洞悉人心、预见未来的狂热。“以‘侠义’之名,行‘报国’之实!更兼‘入仕’青云之阶……此乃……此乃化江湖草莽为帝国干城!将地下汹涌暗流,引为陛下御用之江河!”

“从此,伪朝门阀之细作,敌国奸佞之爪牙,将如过街之鼠、瓮中之鳖,陷入我大唐亿兆子民铺就的汪洋大海!无所遁形!十死无生!这……这才是我大唐真正的,无远弗届、牢不可破的天罗地网!陛下胸襟气魄,王准……心服!口服!万万服膺!”

裴徽没有说话。

他缓缓端起面前那盏已经不再沸腾、色泽转为温润碧绿的茶汤。

青瓷白釉,映衬着茶汤如最纯粹的美玉。

袅袅热气,再一次柔柔地模糊了他唇边那抹掌控乾坤、挥斥万方的笑意。

他轻轻吹开浮在面上的几根细毫,浅啜一口。

清新的茶香带着一丝微苦的禅意,在唇齿间温柔地弥漫开来,仿佛刚刚那足以撕裂朝堂、颠覆乾坤的宏图大略,只是一缕随茶香便可化去的浮尘。

“不错。” 他放下茶盏,声音恢复了一贯的从容温和,如同拂过大地的春风,但那温和中蕴含的力量,却足以让山河改道,沧海桑田。

“与其我们费尽心力,在暗无天日的泥泞沟渠中追捕那些令人作呕的老鼠……不如让阳光,普照下去。” 他的目光投向窗外,仿佛能穿透殿宇阻隔,看到那即将席卷万里河山的磅礴洪流。

“让每一个角落都曝于光天化日之下!让每一个我大唐的子民……都成为朝廷的耳目,成为扞卫他们父母妻儿、田产家园的……最坚固的壁垒!” 他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在寂静的偏殿内回荡,宣告着一个时代的开始:

“这,才是真正的天罗地网。这,才是……我大唐江山永固、千秋不败的……根基!”

……

……

新一期的《天工快报》,像滚烫的熔岩,猝不及防地冲入喧嚣市井之中。

带来的不是温暖,而是瞬间点燃了整个城市的狂躁与沸腾!巨大无形的能量以帝国心脏长安为中心,如同失控的燎原野火,带着撕裂长空的狂暴气势,卷过巍峨城池、驰道驿站、村落渡口,瞬间点燃了整个帝国的情绪!

……

午后的日光带着慵懒的尘埃,懒洋洋地照在茶馆油腻的八仙桌上。

说书人猛地一拍醒木!那声“啪!”脆响,如同旱地惊雷,瞬间压下了满堂嗑瓜子、扯闲篇的嗡嗡声,所有茶客的脑袋都下意识地转向高台。

“书接——上回!”那留着山羊胡、穿褐色长袍的说书先生,唾沫星子在午后的微尘中飞溅,声音陡然拔高,仿佛利剑出鞘!他单手作挽弓状,目眦欲裂: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天工城外,‘嗡——’!一声可怕的巨响破风而来!不是一支!是数十支!破甲重弩!带着倒钩的、淬了毒的精钢箭头!撕裂长空!如蝗蔽日!直射御辇!!!那车夫老王头……半个脑袋‘噗’地一声就被掀飞了!鲜血……喷溅得像开了染坊!”

他猛地挥舞手臂,如同身临其境的卫士,“圣驾危矣!就在千钧一发!龙辇旁的忠勇护卫——‘虎牙郎将’赵信!大喝一声:‘誓死护驾!’猛地一勒马缰,那马儿吃痛人立而起!赵将军竟以身作盾!噗噗噗……三支弩箭!透胸而过!血泉喷涌!可他……

他硬是用铁打的脊梁扛着!血葫芦似的人不倒!马不退!为身后禁军兄弟腾出了反应之机!刹那间!刀光闪烁!箭雨对射!血雾升腾!杀声震破了那天工城的琉璃瓦顶!……”

他描绘得活灵活现,仿佛自己亲眼见证了那场惊心动魄的护驾血战:

“混乱中!又是三个蒙面刺客!从道旁土堆后鬼魅般窜出!手持淬了剧毒的短刃!口喷黑血疯魔般扑向御辇!眼看就要……诶呀!恰在此时!马蹄声如爆豆!烟尘中一道墨色身影快如闪电!那是谁?那便是——不良府天字号都尉‘惊鸿影’柳无眉!一声清啸:‘鼠辈敢尔!’纤手连挥!三道寒星带着刺耳锐啸破空!三个刺客咽喉飙血!连惨叫都未发出便栽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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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书人猛地一拍大腿,“什么叫神兵天降?这就叫神兵天降!三炷香!就三炷香的功夫!从圣驾遇袭到贼寇授首!不良府精锐尽出!把这群胆敢犯上作乱、刺杀咱们头顶青天的杂碎!杀了个干净!一个活口都没留!你们说——该不该?!”

“该——!!!” 茶馆内瞬间炸开了锅!群情激愤!怒骂声、拍桌子声、摔茶碗声混作一片!

“杀得好!千刀万剐也不解恨!”

“这帮没王法的畜生!敢刺杀圣上?!老子的锄头都想去挖他们的心肝!”

“不良府的爷们!好样的!给咱长安人长脸了!”

一张张平日里或是麻木、或是精于算计的脸上,此刻都涌动着最原始的愤怒与对忠勇士卒的敬佩。

一种名为“同仇敌忾”的情绪,在茶水的热气和愤怒的喧嚣中悄然滋生,弥漫。

……

……

这里永远是长安最拥挤、最喧闹的地方之一。

但今日,气氛格外不同。

人群如同闻到了血腥味的蚁群,黑压压地挤在几份刚刚浆糊未干的新告示前。

人头攒动,密密麻麻,后面的人根本挤不进去,只能踮着脚、伸长脖子,焦急地向前探问。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青衿、头戴方巾的中年落魄秀才,被热情的街坊推到了最前排。

他艰难地清了清嗓子,努力辨认着公文上端严肃穆的字体和鲜红刺目的官印,大声念道:

“……京兆府奉旨昭告天下万民书……”

人群瞬间安静了几分。

“……前有逆党贼寇,丧心病狂,于天工城外,悍然行刺吾皇陛下……”

念至此处,人群中爆发出愤怒的咒骂。

“……幸赖圣天子威灵,忠勇将士浴血护持,不良府雷霆出击,尽戮凶顽……”

有人拍掌叫好。

“……然逆贼羽党未尽,亡我之心不死!为肃清寰宇,佑护黎庶安康,朝廷特设——‘捕谍赏格令’及‘爱国侠义榜’!”

“啥?!多少?!”一个挤在最前面、光着膀子、身上冒着汗碱、肩头还搭着扁担麻绳的精壮挑夫,一听到赏格的具体数额,眼珠子猛地瞪得像铜铃!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激动陡然拔高,变了腔调:“三……三百贯?!我的……我的老君爷亲娘祖奶奶啊!!”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又触电般跳起来!猛地抓住旁边一老农的胳膊,指节用力得发白:

“张伯!听见没?!三百贯!整整三百贯铜钱!堆起来能有俺娘那个土炕高了吧?!买……买啥不够?!够在长安南城买个小院!再娶个丰腴腰细的媳妇!顺义门外最上等的水浇地能买他娘的二十亩!以后老子……老子也能穿绸子挂拐杖当富家翁了?!老天爷开眼!真开眼了!”他的脸因为剧烈的亢奋变得通红,呼吸粗重,眼神里燃烧着近乎疯狂的光。

那被他抓着的老农张伯,同样满手粗茧、一脸风霜。他先是呆滞,旋即浑浊的眼珠子里也爆发出了狼一样希冀的光芒!喉咙里咕噜作响,使劲搓着那双布满老茧、裂纹如同龟裂大地的手掌,声音打着颤:

“不……不止三百贯啊!那秀才还说……十个……十个啥来着?哦对!‘侠义分’!抓一个细作,就能上那个……那个英雄榜!十个积分就行!俺们村东头老赵家那个浑小子赵二虎!从小没爹娘,跟着他那个走南闯北、最后被响马砍死在半道上的舅姥爷学了十年武艺!那小子有把子蛮力!一杆枣木棍舞起来,泼水不进!狗都近不了身!以前尽干些偷鸡摸狗、惹是生非的混账事!三天两头被亭长抓着打板子!这回……这回祖坟冒青烟了!泼天的富贵就在眼前啊!他要是能……能砍下一个细作的脑袋……那不光是钱!那是光宗耀祖!进了那个啥‘侠义榜’……老赵家的祖宗牌位都得朝南转了!”

老农激动得语无伦次,手指死死抠进自己破旧衣襟的棉絮里。

旁边一个精瘦的、小贩打扮、眼里带着市侩机灵劲的青年,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

他死死盯着秀才念出的那“十贯一条消息”几个字,心里的小算盘噼里啪啦打得飞快。他压低声音,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身旁的朋友说:

“十贯……十贯呐……在东西两市,够老子舒舒服服摆上三个月的摊不愁吃穿了!隔壁张屠户家那个二小子,张二愣!整天在丰邑坊斗鸡遛狗,混迹赌档屁正事不干,就是眼贼精!什么生面孔、怪口音、鬼祟举动,他一眼就能瞅出来!上回不就帮着坊正逮了个偷井盖的贼么……嘿嘿,”

他眼中闪着算计的精光,嘴角露出狡猾的笑容,“老子找他!请他在平康坊最好的酒肆搓一顿!灌他两斤黄汤!就让他去各坊乱晃悠!”

“专门盯那些生面生眼的、探头探脑的、打听事儿不着调的!一条有用的消息……嘿嘿,分他一半,五贯!老子也能落五贯!一本万利啊!这生意……做得!”

他已经开始琢磨如何运作他的“情报网”了。

小主,

而在人群稍远一点的角落,一个穿着洗得发白、多处打着补丁的儒衫、面容带着长久不得志的愁苦与萎靡的中年书生,此刻如同被一记无形的重锤砸中!

他死死攥着自己唯一还算体面的衣角,指关节捏得青白!

他根本听不清前面人的喧嚣,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被秀才反复念诵、如同仙音纶旨的几个字——“授予实缺官职”!

他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无声地翕动:“授……官……实缺……官职……”

这六个字仿佛带着霹雳雷霆,将他郁积十数年的屈辱、愤懑、绝望瞬间击得粉碎!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十年寒窗……只换得胥吏白眼……只看得那金榜无名……”

他低声地、一遍遍地呓语,眼中那早已熄灭的名为功名的火焰,如同被泼了猛火油,骤然重新燃起!那火焰不再是清高纯粹的求取功名,而是掺杂了极度渴望与一丝凶狠的强烈野心!

“科举……苦熬……阿谀奉承……看尽白眼……如今……苍天有眼啊!侠义榜……凭本事……真本事!豁出这条腌臜命去!砍他几十个敌寇的狗头!搏一个官身!封妻荫子!衣锦……还乡……”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那张贴在城墙上、在风中猎猎作响的红色悬赏榜文,那眼神炽热得如同即将扑火的飞蛾!

一股无形的、燥热的、带着铁锈与血腥味的狂潮——名为“全民猎谍”的狂潮!

在朝廷告示、说书故事、邻里口耳相传的交汇催化下,如同被点燃引信的火药桶,瞬间引爆了整个长安城,并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着帝国的每一个角落蔓延!

巡街的金吾卫校尉,鹰隼般锐利的目光扫过人群,不再仅仅为了治安,更带着审视与搜索!

隔壁王大婶和张家大娘的闲聊:“哎,听说了么?春明门刘记皮货铺新来的账房,说话总带着怪腔调,像……有点像江南那边?”

“嘶……对哦!昨个儿还看他跟一个胡商模样的在巷口嘀咕了半天……” 原本的家长里短,悄然变成了最原始的情报交流!

市井流言中,关于“生面孔”、“鬼祟行径”、“打听奇怪消息”、“说话带外乡口音”、“出手阔绰行踪不定”的描述,迅速盖过了以往的神怪与花边,成为最热门的话题和最危险的标签!

最显着的变化是——

但凡在长安街头,尤其是在坊市、城门、茶馆、客栈附近,出现一个非本地口音(或是长安各坊间口音都截然不同)、穿着打扮略显不合时宜、行为举止有些躲闪、打听事情过于细致、甚至仅仅是长相被旁边人看着“不像好人”、“不顺眼”的陌生面孔……

立刻!无数道灼热如同烧红烙铁般的目光便会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

那目光里——

有发自内心的警惕(敌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