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三章 为谁忧

流华录 清韵公子 5110 字 20天前

赵空走到他身侧,与他并肩而立,默默顺着那深邃得仿佛能吞噬光线的目光望去。“还在为伏牛山的事烦心?”他问道,语气中带着兄弟间无需掩饰的、深切的关切。

孙宇缓缓转过身,烛光终于完整地映照出他的脸庞。他的脸色比平日更显苍白,缺乏血色,眼下有着明显的、浓重的青影,显然是连日操劳、殚精竭虑、睡眠严重不足所致。但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那双眸子,依旧锐利如即将离弦的鹰隼之箭,深邃如不见底的万丈寒潭,仿佛能洞穿一切虚伪的迷雾与精心的伪装,只是在那锐利得令人不敢逼视的深处,似乎隐藏着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察觉或不愿承认的迷茫与挣扎。

“烦心之事,又何止伏牛山。”

他走到那张宽大厚重、象征着权力与责任的黑檀木书案后坐下,身体微微后靠,陷入铺着白虎皮的太师椅中,指节分明、却因久握笔杆而略显冰凉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冰凉的案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如同心跳般的“笃笃”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他指了指靠近火盆、铺着柔软锦垫的一张紫檀木圈椅——那是南宫雨薇前几日来时,常常安静落座的位置,示意赵空也坐。

小主,

一名身着素色窄袖襦裙、举止轻悄的侍女低着头,用红漆托盘端着一套精美的越窑青瓷茶具进来,动作娴熟地为两人奉上刚沏好的、冒着袅袅白气的热茶,茶汤澄澈,香气清冽悠长,是难得的蜀地蒙顶黄芽。

她自始至终低眉顺目,不敢多看,放下茶盏后便如同影子般迅速退下,并轻轻掩上了沉重的、雕着瑞兽图案的柏木门扉,将室外的一切寒气、喧嚣与窥探都彻底隔绝在外。

“今日蔡德珪又亲自押送了一批军械过来,”孙宇端起那盏温润如玉的青瓷茶盏,细腻的瓷壁传来恰到好处的暖意,他却并没有立刻去喝,只是用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指尖反复摩挲着盏壁,仿佛在汲取一丝微弱的人间暖意,以抵御心底漫上的寒意,“弓弩三百具,环首刀五百柄,皮甲二百副。说是其父特意从家族武库中调拨,并言明是‘嫁资’的一部分。姿态做得很足,几乎是迫不及待了。”

他的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但字里行间却透着一丝冰冷的讥诮。

赵空捧起自己那盏茶,氤氲升腾的热气暂时模糊了他沉静而带着忧虑的面容。“蔡公此举,一是在表明联姻的诚意,希望尽快将此事落定,二来,恐怕也是在提醒大哥,莫要忘了当日的承诺,需得尽快将婚事提上日程,以免……横生枝节。”他看得分明,这些世家大族的馈赠,无论包装得多么精美,言辞多么动听,从来都不是无偿的,每一份看似厚重的“好意”背后,都早已标好了隐形的价码,等待着连本带利的收回。

孙宇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近乎刻薄的弧度,将那盏依旧滚烫的茶轻轻放回案上,青瓷与檀木相碰,发出一声清脆而孤零零的鸣响。

“我岂会不知?”他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片无边无际、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语气带着一丝罕见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明晰的迟疑与微妙波动,仿佛坚不可摧的冰层之下,有暗流正在悄然涌动,“只是……我当日应允蔡家联姻之时,权衡的是南阳大局,是荆襄世族的态度,是未来可能的朝堂风向……确实未曾仔细思量,或者说,有意忽略了,中间……还横着南宫雨薇这一层关系。”

他这话说得极轻,仿佛是在对着窗外呼啸而过的北风自言自语,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不确定与一丝几不可察的……怅惘。但在这落针可闻、唯有炭火偶尔噼啪作响的静谧书房里,每一个字都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清晰地、带着涟漪钻入了赵空的耳中,在他心湖里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千层浪。

他这位大哥,心思缜密如发,于军政大事、天下大势算无遗策,掌控力超乎常人,但在某些更为幽微、更为私密、属于“人”的情感领域,却迟钝得令人无奈,或者说,他并非真正的迟钝,而是有意无意地、近乎本能地将那些与心中霸业无关的、属于“个人”的情感波动,视为弱点,强行屏蔽、压抑在了那扇由沉重责任和炽热野心共同铸就的冰冷心门之外。

“大哥,”赵空放下茶盏,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叉置于膝上,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仔细斟酌着最恰当的词语,缓声道,声音低沉而恳切,带着不容忽视的认真,“蔡讽选择在那个时间点,如此突然而又正式地提起联姻,时机拿捏得如此精准,恐怕……不仅仅是看中大哥未来的潜力,觉得这是一笔划算的政治投资。或许,他也觉得,或者说,是‘担心’,南宫姑娘与大哥走得过于近了,近到……可能影响他蔡氏女将来在府中的地位,近到……可能让大哥与‘不清白’的势力牵扯过深,从而损害他与大哥联盟的‘纯粹性’和价值。”

孙宇眸光骤然一凛,如同黑暗中骤然划过的雪亮闪电,瞬间驱散了方才那片刻的迷惘与柔软,恢复了平日的冷静、锐利,甚至带着一丝被触及逆鳞般的、凛然的寒意。

“不错。”

他斩钉截铁地肯定,语气转冷,带着洞悉世情与人心的犀利嘲讽,仿佛要将那瞬间的动摇彻底冻结,“一旦我与背景复杂、且与太平道有着洗不清的牵连的南宫家族,尤其是与南宫晟那样立场明确、行为偏激的人,扯上过于密切的关系,在那些自诩清流、将门第声望看得高于一切的士族心中,我孙文韬的分量,我南阳太守府的‘清白’与‘正统’,自然会大打折扣,甚至蒙上难以擦拭的阴影。”

他站起身,玄色衣袂随着他猛然站起的动作在空中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在柔软厚实的地毡上无声拂过,带起微弱的气流,“朝中的张温(蔡讽姐夫),荆州本土看似为我效力、实则时刻观望、待价而沽的蔡家、蒯家,他们都不会愿意看到,他们选中的、投入了政治资本的‘潜力股’,与一个有着‘污点’的地方豪强纠缠不清,这会影响他们的清誉,也会让他们的投资变得充满不确定的风险。”

他开始在书案前那有限的空间里缓缓踱步,步伐沉稳而有力,仿佛每一步都在丈量着权力的边界,权衡着利益的得失,也像是在借此动作,压抑着内心某种翻涌不息、试图破冰而出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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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蔡家、蒯家,乃至朝中的张温,本质是合作,是互利互惠的政治联盟。他们需要我这个手握实权、在陛下(此时灵帝已崩,少帝刘辩初立,但董卓即将擅权,时局诡谲莫测)那里或许还挂了些名号、有一定自主行动能力的人,来保障他们在荆州的核心利益不受侵害,对抗可能的外来威胁(如袁术、刘表等),甚至在未来可能出现的更大乱局中,为他们占据一个有利的、可进可退的位置。而我,”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目光如两道冰冷而精准的箭矢,直射向赵空,眼神深邃得令人心悸,仿佛能将人的灵魂看穿,“我需要他们的资源、他们盘根错节的人脉、他们在本地的巨大影响力,来稳固南阳这个来之不易的根基,来积蓄力量,图谋更远大的未来。”

他微微停顿,语气中带着一丝冰冷的、洞察一切的自嘲,“若不是张温提前向蔡讽透露,我是陛下暗中布局、意在平衡各方势力的一步棋,你以为,蔡讽、蒯越这些眼高于顶、门第观念根深蒂固的世家代表,会对我一个没有显赫士族出身、起于行伍的‘边地武夫’,如此百般关注,礼遇有加,甚至不惜以嫡女联姻,进行如此深度的捆绑?”

这番毫不留情、剥去所有温情面纱的剖析,将笼罩在冠冕堂皇言辞下的、冰冷残酷的政治现实,赤裸裸地、血淋淋地摊开在了赵空面前。赵空沉默了下去,他端起那盏已经微凉、苦涩滋味更显的茶,缓缓饮了一口,那冰冷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带来一阵寒意。

他虽不喜这些蝇营狗苟的算计,不喜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如此明码标价、置于利益的天平上衡量,但他也无比清醒地认识到,这就是他们必须面对、必须适应、甚至必须娴熟运用的现实,是乱世中生存与发展、直至问鼎的残酷法则。

“那……南宫姑娘……”

赵空放下茶盏,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与艰难,他还是将话题引回了那个令人揪心、处境尴尬的女子身上,“她……知道大哥与蔡家的约定吗?她……日后,该如何自处?”

他仿佛能看到那个在雨中离去、背影单薄而决绝的女子,在得知这一切后,眼中可能出现的、破碎的光芒。

孙宇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回案前,伸出右手,食指带着千钧之力,重重地点在舆图上那个代表伏牛山的、被朱砂圈出的、刺目惊心的位置,力道之大,几乎要戳穿那坚韧的帛面,留下一个永恒的印记。

“当下的要务,是彻底平定匪患,肃清南阳境内的太平道与黄巾残余!这是根基,不容有失!”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如同金铁交鸣般的决断,仿佛要借此驱散所有不必要的软弱情绪,“张曼成盘踞伏牛山已久,熟悉地形,麾下不乏积年亡命之徒,且与太平道核心力量勾结颇深。若一味强攻,即便能胜,也必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南阳本就薄弱的根基,经不起这样的消耗,届时,内外交困,后果不堪设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