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辛苦

流华录 清韵公子 4229 字 1个月前

率先打破沉默的是臧洪。他猛地直起身子,因激动而脸色微微泛红,声若洪钟,震得梁上似有微尘落下:“府君!迁移百姓,首要在于严明秩序!当立即派遣虎贲营尚有战力的精锐,分驻各城门及城外要道,严加弹压!非常之时,必行非常之法!若有敢于煽动骚乱、抗拒迁移者,当以军法严惩不贷!唯有强力推行,方能迅速见效,避免夜长梦多!”他的拳头不自觉地握紧,骨节发白,袖口下的肌肉虬结,显露出军旅之人的刚猛与对混乱的深恶痛绝。

他的话音刚落,一旁的桓范便摇了摇头。他性情与臧洪的刚烈截然不同,更为冷静甚至有些冷峻。他伸出纤细而有力的手指,点了点面前摊开的竹简,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臧兄此言,虽是一片赤诚,却未免失之操切。百姓历经战火,早已如惊弓之鸟,此刻若再以刀兵相加,强力驱赶,非但不能令其安心,反而极易激起变乱,酿成更大的祸端。依范之见,当务之急,并非弹压,而是厘清底数。须立即组织人手,对城中所有流民进行详细登记造册,按户编号,厘清每户人口多寡、原籍何处、家中田产屋舍损毁情况、现存口粮几何。无册则如盲人摸象,迁移必乱;唯有底数清楚,方能依序分批,公平合理地分配临时居所与救命口粮。秩序,源于清晰,而非单纯源于武力。”他说话条理分明,目光锐利,仿佛一切早已在他心中演算过无数次。

袁涣轻轻整理了一下自己月白绫缎深衣那略显宽大的袖口,他的动作优雅而从容,带着士族子弟特有的修养。他接过桓范的话头,温言道:“桓兄所虑,极为周全。登记造册,乃是行政之基。然,涣以为,除却这律令规章的‘硬’秩序之外,更需关注人心这‘软’的层面。百姓为何恐慌?无非是担忧离城后无所依傍,害怕官府安置不力,重现流离失所之苦。因此,当选派那些通晓地方情弊、善于言辞沟通的干练吏员,乃至延请城中尚有威望的乡绅耆老,共同组成宣导安抚之队,深入流民聚集之处,不厌其烦地向他们详细解释城外实际情况、官府具体的安置步骤、口粮发放的标准与方式。务必使其明了,迁移非是驱赶,乃是求生之道;官府非是逼迫,实为解难之举。民若知其所以然,知晓前路虽艰却有望,方能消除内心恐慌,心甘情愿地配合迁徙。此所谓‘攻心为上’。”他的声音清越,言辞恳切,目光清澈地望向孙原,带着一种知识分子特有的理想主义色彩。

袁涣的话引发了更多人的思考。袁徽细声细气地补充道:“袁兄所言极是。然,这登记、分配、发放环节,最易滋生弊端。胥吏之辈,惯于逢迎上下,克扣盘剥。须得设立独立的监察机制,由正直敢言之士负责,明察暗访,严防有人趁此天灾人祸之际,中饱私囊,鱼肉乡民!”他的脸上带着对吏治腐败的深深忧虑。

和洽则更关注实际操作:“粮草发放,需定下严格流程。可在城外预设几处粥棚、粮点,依据登记册按户按人定量发放,避免拥挤争抢。发放时间、地点需明确公告,派兵维持秩序,但态度需和缓。此外,还需甄别老弱妇孺,或可酌情优先、倾斜照顾。”

熟稔冀州地方事务的审配抚须道:“迁移之后,基层治理需立刻跟上。许多亭、里的长官或死于战乱,或逃匿无踪。当务之急,是尽快从流民中或有志士子中,甄选品行端正、略有威望、熟悉当地情况者,充任临时亭长、里正,哪怕只是维持最基本的秩序、传递信息,也要先把这个基层的架子搭起来。无此骨架,政令难以下达,民生无从谈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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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林点头附和,并提出更深一层的建议:“正南兄所言甚是。此外,战乱之中,并非所有家族都损失殆尽。郡中尚有部分地方大族,坞堡坚固,存粮或有结余。府君或可予以旌表,晓以大义,鼓励他们以借贷、或以工代赈等方式,出借部分存粮,招募流民修缮水利、道路,共度时艰。此举既可缓解官府压力,亦可缓和与地方大族的关系。”

始终保持着军旅之人警觉的赵俭,等到众人就民政讨论稍歇,才沉声开口,声音带着金属般的质感:“诸位所言,皆为民政要务。然,俭提醒一句,大规模迁移伊始,人口流动频繁,城防空虚,正是最易为贼人所乘之时。黄巾残部虽退,未必不会伺机反扑,或派遣细作混入流民之中,里应外合。恳请府君谕令张鼎将军,即便在虎贲营亟需休整之际,亦需派出精干游骑,加强邺城周边,尤其是迁移路线和安置点附近的巡哨警戒,防患于未然!”

堂内烛火通明,人影在绘有神秘瑰丽山海经图的墙壁上晃动、交错。争论声、建议声、反驳声此起彼伏,虽然偶有面红耳赤、各执一词,但目标却惊人地一致——都是为了这片土地和依附于其上的生灵。那些昔日只在太学辟雍中高谈阔论的经义道理,那些在家族书斋中皓首穷经的治国方略,在此刻,在这血与火的逼迫下,迅速转化为具体而微的安民策、登记法、赈济方。这是一种近乎残酷的成长,却也是最有效的淬炼。孙原大多时间只是静静地聆听,如同一个经验丰富的舵手,观察着风向与水势,只在争论可能偏离方向或者陷入僵局时,才偶尔插言,或肯定某一方的思路,或引导众人思考更深层的问题,或将不同的意见进行整合。他看到这些年轻士子眼中闪烁的光芒,那是一种承担责任、学以致用的兴奋与激动,也是面对前所未有之艰巨挑战的凝重与坚定。他知道,仅靠这些年轻人的锐气与书本知识还远远不够,前方必有无数艰难险阻,但他们身上所迸发出的活力与担当,正是这片饱经沧桑的土地最需要的希望之光。

当迁移安置的大致框架、人员分工和注意事项渐渐清晰,如同一个粗糙但已具雏形的蓝图呈现在面前时,孙原将话题引向了另一个更为关键、也更为棘手的问题——如何向远在洛阳的朝廷求援。他的目光越过仍在低声讨论细节的众人,落在了自始至终都沉默寡言、只是偶尔提笔在随身简牍上记录下要点和灵感的射坚身上。

“文固,”孙原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特殊的穿透力,将射坚从沉思中唤醒。顿时,堂内大部分目光都集中到了这位气质清峻的掾属身上。“这份呈送天子的陈情奏疏,”孙原的语气变得异常郑重,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仔细权衡,“关系魏郡存亡,非汝执笔不可。”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给射坚消化这句话分量的时间,“汝素来娴熟朝廷典章制度,知晓奏对格式,文笔更是洗练通达,足以担当此任。”

他具体指示道:“奏疏之中,须将魏郡此番战事之起因经过、敌我态势之演变、虎贲营将士之英勇与损折、郡府库藏粮款之收支消耗、尤其是万不得已之下必须开仓赈济的紧迫情状,条分缕析,务必清晰、准确、哀而不伤地陈明于圣上驾前。”他的目光锐利起来,“更要直言不讳地指出魏郡乃至整个冀北地区眼下面临的绝境——春耕已彻底延误,今岁秋收注定无望,来年赋税根本无从谈起。若朝廷不能速拨钱粮以作支援,待到秋后寒冬降临,饥荒一起,境内必生动荡,到那时,恐怕就不是区区刀兵所能镇压的了!此中利害,务必恳切陈词,使天子深知。”

射坚肃然起身,宽大的月白色细麻深衣下摆拂过光洁的席面,他面向孙原,躬身深深一礼,声音平稳却透着沉重:“坚……谨奉命。”然而,当他直起身躯时,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凝重与嘴角一丝几不可察的苦笑,却将他内心的巨大压力表露无遗。他岂能不知这份奏疏的千斤重担?这简直无异于是向那位以吝啬内帑、权衡利害着称的当今天子,递上一封用最恭敬的言辞写就的“催命符”!如今朝廷四面起火,处处用兵,军费开支如同无底洞,国库空虚早已是公开的秘密。各地郡县同样遭受黄巾之乱波及,都在伸手向朝廷要钱要粮。冀州残破,非止魏郡一地,天子怎么可能,又怎么愿意独独倾泻宝贵的资源来填补这个看似无底的大坑?这份奏疏送上去,最大的可能便是如同泥牛入海,杳无音信,甚至可能因为“危言耸听”、“办事不力”而引来申饬乃至罪责。他的笔,要如何在如实反映惨状、竭力争取生机与避免触怒天颜、引火烧身之间,找到那条如履薄冰的险径?